韻表有什麼用?詞學十講(5)——論韻位安排與表情關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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韻表有什麼用?詞學十講(5)——論韻位安排與表情關係

來源:佚名 釋出時間:2023-09-16 08:14

小令短調中的諧婉曲調

我國詩歌素來是講究聲韻的。

韻腳的相諧,一則可使前後呼應,在五音繁會中取得調節的效果;二則表示情感的起伏變化,使得疾徐中節;三則利用收音相同,易於記憶,並引起聯想。

蕭梁劉勰對聲韻的作用早就有了精闢的闡明。

他說:“異音相從謂之和,同聲相應謂之韻。

”(《文心雕龍》卷七《聲律》第三十三)“異音相從”屬於句子中間的字調安排問題,必須四聲更替使用,才能取得和諧。

這是因為“聲有飛沉,響有雙疊,雙聲隔字而每舛,疊韻雜句而必暌,沉則響發而斷,飛則聲颺不還,並轆轤交往,逆鱗相比。

”(同上)把每個不同字調安排得當,就可做到“聲轉於吻,玲玲如振玉;辭靡於耳,累累如貫珠。

”(同上)張炎在論“字面”時,也曾提到“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,須是深加鍛鍊,字字敲打得響,歌誦妥溜,方為本色語。

”(《詞源》卷下)我們掌握了這個基本法則,就可以解決句法上的“聲病”問題。

要想把這些“振玉”、“貫珠”般的好句連綴起來,發揮絕大的感染力,就得進一步講究韻位的疏密,怎樣才最適宜於調節整體的相互關係,取得辭氣與聲情的緊密結合,達到思想性和藝術性的統一的頂峰。

由於唐宋教坊樂家廣泛吸收了當時民間流行的新興曲子,使樂壇上呈現著異樣光彩;從而促醒詩人們注意吸取《詩經》、《楚辭》以逮漢魏六朝樂府詩與唐代大詩家在古、近體詩上的創格,窮究聲韻的變化,以納入各種新興曲子中,遂能對韻位的安排極諸變態。

大體說來,一般諧婉的曲調,例以隔句或三句一協韻為標準,韻位均勻,又多選用平聲韻部的,率多呈現“紆徐為妍”的姿態。

小令短調中,有如前面所提到過的《鷓鴣天》、《小重山》、《定風波》、《臨江仙》等調皆是。

在同一曲調中,凡屬句句押韻的一段,聲情比較迫促,隔句押韻的所在,即轉入緩和。

例如《浣溪沙》的上半闋句句押韻,情調較急;下半闋變作兩個七言對句,隔句一協,便趨緩和。

《鷓鴣天》除開首連押兩韻外,皆隔句一協,那就更為從容諧婉了。

至於《阮郎歸》,則除下半闋變七言單句為三言兩句,隔句一協,顯示換氣處略轉舒緩外,餘皆句句押韻,一氣旋折而下,使人感到情急調苦,悽婉欲絕。

例如第四講中所提到的晏幾道《小山詞》和下面所列舉的兩首詞:

湘天風雨破寒初,深沉庭院虛。

麗譙吹罷小單于,迢迢清夜徂。

鄉夢斷,旅魂孤,崢嶸歲又除。

衡陽猶有雁傳書,郴陽和雁無!

——秦觀《淮海居士長短句》

天邊金掌露成霜,雲隨雁字長。

綠杯紅袖趁重陽,人情似故鄉。

蘭佩紫,菊簪黃,殷勤理舊狂。

欲將沉醉換悲涼,清歌莫斷腸。

——晏幾道《小山樂府》

這三闋同是表達迫促低沉情調,秦作尤為低抑悲苦。除韻位關係外,它那四個五言句子全用“平平平仄平”,平聲字在一句中佔了五分之四,就更顯得情調的低沉,好像杜甫《石壕吏》中“夜久語聲絕,如聞泣幽咽”的悽音,和李白《菩薩蠻》的結句“何處是歸程?長亭連短亭”是異曲同工的。

再看仄韻短調的韻位安排在原則上是否相同。全闋隔句押韻,每句落腳字平仄互用,從整個音節看來是比較諧婉的,例如《生查子》:

墜雨已辭雲,流水難歸浦。

遺恨幾時休?心抵秋蓮苦!

忍淚不能歌,試託哀弦語。

弦語願相逢,知有相逢否?

——晏幾道《小山樂府》

西津海鶻舟,徑度滄江雨。

雙艫本無情,鴉軋如人語。

揮金陌上郎,化石山頭婦。

何物系君心?三歲扶妝女。

——賀鑄《東山樂府》

由於每個句子上下相當的地位都用的仄聲,就不免雜著一些拗怒的氣氛。所以運用這個調子,除了改上下闋首句為“平平仄仄平”較為和婉外,還是適宜表達婉曲哀怨的感情而帶有幾分激切意味的。如《卜算子》:

我住長江頭,君住長江尾。

日日思君不見君,共飲長江水。

此水幾時休?此恨何時已?

只願君心似我心,定不負相思意。

——李之儀《姑溪詞》

關於句中平仄和整個韻位安排,兩個曲調是一致的。

小令短調迫促情緒與韻位

此外,有如《青門引》:

乍暖還輕冷,風雨晚來方定。

庭軒寂寞近清明,殘花中酒,又是去年病。

樓頭畫角風吹醒,入夜重門靜。

那堪更被明月,隔牆送過鞦韆影!

——張先《張子野詞》

上下闋前兩句皆連協,入後上隔兩句、下隔一句才協,前急後徐,化短嘆為長吁,別是一種情調。又如《天仙子》:

水調數聲持酒聽,午醉醒來愁未醒。

送春春去幾時回?臨晚鏡,傷流景,往事後期空記省。

沙上並禽池上暝,雲破月來花弄影。

重重簾幕密遮燈,風不定,人初靜,明日落紅應滿徑。

——張先《張子野詞》

你看,這前後闋中,除中間夾了一個七言平收句略為舒展語氣,恍如長嘆一聲外,不都是句句押韻,到末了愈轉愈急嗎?兩個三言對句,拖上一個七言單句,不也是顯示傷春傷別,情急調苦的最好範例嗎?又如《歸田樂》:

試把花期數,便早有感春情緒。

看即梅花吐。

願花更不謝,春又長住,只恐花飛又春去。

花開還不語。

問此意年年,春還會否?

絳唇青鬢,漸少花前語。

對花又記得,舊曾遊處,門外垂楊未飄絮。

——晏幾道《小山詞》

這上半闋只第四、五句隔句一協,下半闋則除最末兩句連協外,皆隔句協韻,但只第二句平收,語氣略為和婉,餘並仄聲收腳,不是又在諧婉中夾有掩映低徊、迴腸蕩氣的情調嗎?

一般說來,句句協韻的,也是韻位過密的,例宜表達激切緊促的思想感情,隔句協韻,也就是韻位均調的,例宜表達低徊掩抑的悽婉情調;後者尤以選用上去聲韻部最為適合。我們再看《謁金門》:

風乍起,吹皺一池春水。

閒引鴛鴦香徑裡,手挼紅杏蕊。

鬥鴨闌干獨倚,碧玉搔頭斜墜。

終日望君君不至,舉頭聞鵲喜。

——馮延巳《陽春集》

全闋句句押韻,一句一換一個意思,步步逼緊,不是充分活襯出一個傷春少婦的迫切心情來了嗎?

平仄韻遞換與感情起伏

至於一曲之中,平仄韻遞換,一般跟著感情的起伏變化為推移。有上下闋四換韻,兩句一換,平仄遞轉的,就是在“轆轤交往”的調聲原則上發展而來。例如《菩薩蠻》:

小山重疊金明滅,鬢雲欲度香腮雪。

懶起畫蛾眉,弄妝梳洗遲。

照花前後鏡,花面交相映。

新帖繡羅襦,雙雙金鷓鴣。

——溫庭筠,見《花間集》

鬱孤臺下清江水,中間多少行人淚?

東北是長安,可憐無數山。

青山遮不住,畢竟江流去!

江晚正愁予,山深聞鷓鴣。

——辛棄疾《稼軒長短句·書江西造口壁》

這一曲調的韻位安排,雖然在整體上看來,相當勻稱,但兩句一轉,句句押韻,便表現為繁音促節,先短嘆而後長吁。雖然也可用它來表達沉雄豪邁的壯音,而疾徐緩急間的波瀾起伏,基調上還是一致的。

和《菩薩蠻》的韻位安排大體相近的還有《虞美人》,也是平仄互換,兩句一轉:

落花已作風前舞,又送黃花雨。

曉來庭院半殘紅,惟有遊絲千丈罥晴空。

殷勤花下同攜手,更盡杯中酒。

美人不用斂蛾眉,我亦多情無奈酒闌時!

——葉夢得《石林詞》

又有上下闋平仄韻互換,前緊促而後轉舒徐的,當以《清平樂》為最好的範例:

別來春半,觸目愁腸斷。

砌下落梅如雪亂,拂了一身還滿。

雁來音信無憑,路遙歸夢難成。

離恨恰如春草,更行更遠還生。

——李煜《李後主詞》

繞床飢鼠,蝙蝠翻燈舞。

屋上松風吹急雨,破紙窗間自語。

平生塞北江南,歸來華髮蒼顏。

布被秋宵夢覺,眼前萬里江山!

--—《稼軒長短句·獨宿博山王氏庵》

上半闋全用仄韻,句句協韻,顯示情調緊張;下半闋轉平,第三句並改仄收,隔句一協,就顯得音節和緩,轉作曼聲,有纏綿不盡之致,是短調中最為美聽的。

還有全闋句句押韻,例用平韻,而於換頭處插入兩個仄聲短韻,藉以加強激越悽怨氣氛的,例如《烏夜啼》(又名《相見歡》):

林花謝了春紅,太匆匆!

常恨朝來寒重晚來風!

胭脂淚,留人醉,幾時重?

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!

——《李後主詞》

金陵城上西樓,倚清秋,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。

中原亂,簪纓散,幾時收?

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。

——朱敦儒《樵歌》

都在換頭處添上兩個仄韻,把語氣一振,增強激動的心情,最末以“如怨如慕,如泣如訴”的九言長句長引一聲,也使讀者為之悽婉欲絕。

又有全曲韻位安排顯得異常勻稱,但在上下闋的結句換上一個同部仄聲韻的,也有加強氣氛的作用,例如《西江月》:

攜手看花深徑,扶肩待月斜廊。

臨分少佇已倀倀,此段不堪回想。

欲寄書如天遠,難銷夜似年長。

小窗風雨碎人腸,更在孤舟枕上。

——賀鑄《賀方回詞》

醉裡且貪歡笑,要愁那得功夫?

近來始覺古人書,信著全無是處。

昨夜松邊醉倒,問松:我醉何如?

只疑鬆動要來扶,以手推松曰:去!

——《稼軒長短句·遣興》

長調中和婉、悽怨曲調

長調的韻位安排,由於篇幅愈長,須得鋪張排比,有利於開闔變化的格局,那韻位疏密對錶情的關係,就更顯得重要,也更復雜得多。

一般說來,凡是屬於音節諧婉的調子,大多數是隔句一協或三句一協,而三句成一片段的格局,又多是用一個單句,一個對句組成。

如第三講所舉《滿庭芳》中的“山抹微雲,天黏衰草,畫角聲斷譙門”是前對後單,《木蘭花慢》中的“正豔杏燒林,緗桃繡野,芳景如屏”,和第四講所舉《八聲甘州》中的“漸霜風悽緊,關河冷落,殘照當樓”也是如此,不過在對句之上加了一個去聲領字,每句收尾除《八聲甘州》連用兩仄較為拗峭外,餘皆平仄遞收;再和整篇的兩句一協統一起來,就顯得奇偶相生,饒有夷猶婉轉的姿態。

如果遇到須押仄韻的長調也是三句成一片段,再安上一個韻位,如第四講所舉《水龍吟》中的“遙岑遠目,獻愁供恨,玉簪螺髻”三句一協,而且每句都用仄收,就顯得格外挺勁,無復婉曲情致。

接著:“落日樓頭,斷鴻聲裡,江南遊子”,也是三句一協,因為第一句用了平收,也就略為和婉。

接著:“把吳鉤看了,闌干拍遍,無人會,登臨意”,和下半闋的結尾:“倩何人喚取,紅巾翠袖,搵英雄淚”,雖然前者四句一協,後者三句一協,句法上也有些變化,但每句都用仄收,就構成整體的清壯拗峭的格局,宜於表達豪爽激動的感情。

還有的開端連協,接著隔句一協,彷彿五、七言近體詩押韻方式,它的音節是異常和婉的。例如:《風入松》:

聽風聽雨過清明,愁草瘞花銘。

樓前綠暗分攜路,一絲柳一寸柔情。

料峭春寒中酒,交加曉夢啼鶯。

西園日日掃林亭,依舊賞新晴。

黃蜂頻撲鞦韆索,有當時纖手香凝。

惆悵雙鴛不到,幽階一夜苔生。

——吳文英《夢窗詞集》

此音節是何等的輕柔婉轉,極掩抑低徊之致,是最適宜於表達和婉情調的。再看南宋初期俞國寶描寫西湖春色,也是用的這個調子:

一春長費買花錢,日日醉湖邊。

玉驄慣識西湖路,驕嘶過、沽酒樓前。

紅杏香中簫鼓,綠楊影裡鞦韆。

暖風十里麗人天,花壓鬢雲偏。

畫船載取春歸去,餘情付、湖水湖煙。

明日重扶殘醉,來尋陌上花鈿。

——《宋詞三百首》

像這夷猶淡沲的音節態度,是和風光旖旎的湖上春遊恰恰相稱的。

和《風入松》這個調子的聲容態度有些相近而特顯纏綿悽抑情調的,有如《揚州慢》:

淮左名都,竹西佳處,解鞍少駐初程。

過春風十里,盡薺麥青青。

自胡馬、窺江去後,廢池喬木,猶厭言兵。

漸黃昏,清角吹寒,都在空城。

杜郎俊賞,算而今、重到須驚。

縱豆蔻詞工,青樓夢好,難賦深情。

二十四橋仍在,波心蕩、冷月無聲。

念橋邊紅藥,年年知為誰生?

——姜夔《白石道人歌曲》

這上下闋都有三句成一片段處,對聲韻上的處理,是和《滿庭芳》、《木蘭花慢》、《八聲甘州》等調相同的。但整體的句法變化較多,特別顯得悲涼掩抑。兩結三用平收,更顯得悽咽低沉,哀怨無端,充分表露作者的沒落心情,只是“無可奈何”的哀音而已。

和《揚州慢》的低沉音節有些相近的,例如《高陽臺》:

接葉巢鶯,平波卷絮,斷橋斜日歸船。

能幾番遊?看花又是明年。

東風且伴薔薇住,到薔薇、春已堪憐。

更悽然,萬綠西泠,一抹荒煙。

當年燕子知何處?但苔深韋曲,草暗斜川。

見說新愁,如今也到鷗邊。

無心再續笙歌夢,掩重門、淺醉閒眠。

莫開簾,怕見飛花,怕聽啼鵑。

——張炎《山中白雲·西湖春感》

這個長調的韻位安排是合於和婉法則的。但在上下闋的中間和結尾都連用平收,就更顯出低沉情調,只適合表現哀怨心情。

還有《憶舊遊》的聲韻安排,也和《揚州慢》、《高陽臺》大體相象。例如周邦彥所寫:

記愁橫淺黛,淚洗紅鉛,門掩秋宵。

墜葉驚離思,聽寒螿夜泣,亂雨蕭蕭。

鳳釵半脫雲鬢,窗影燭花搖。

漸暗竹敲涼,疏螢照曉,兩地魂銷。

迢迢,問音信,道徑底花陰,時認鳴鑣。

也擬臨朱戶,嘆因郎憔悴,羞見郎招。

舊巢更有新燕,楊柳拂河橋。

但滿眼京塵,東風竟日吹露桃。

——《清真集》

像這類掩抑低沉的情調,是適宜於曼聲低唱的。它的韻位安排基本上是取得諧婉的。這上半闋的第二、三句,下半闋的第三、四句和結尾兩句,都連用平收,是音節低沉的關鍵所在。幸而最末用了一個“平平去入平去平”的拗句,把它略為振起,便顯得有些生意,不致悽婉欲絕了

韻位遠隔的長調

至於韻位相隔太遠,如《沁園春》上下闋都有四句成一片段,句末收音有諧有拗,構成一種莊嚴整肅氣象,是最適宜於鋪張排比,顯示雍容博大器宇的。除在第四講已經舉了辛棄疾和劉克莊各一首示範外,再拈辛作《再到期思卜築》一首,加以分析:

一水西來,千丈晴虹,十里翠屏。

喜草堂經歲,重來杜老;

斜川好景,不負淵明。

老鶴高飛,一枝投宿,長笑蝸牛戴屋行。

平章了,待十分佳處,著個茅亭。

青山意氣崢嶸,似為我歸來嫵媚生。

解頻教花鳥,前歌後舞;

更催雲水,暮送朝迎。

酒聖詩豪,可能無勢?我乃而今駕馭卿。

清溪上,被山靈卻笑,白髮歸耕。

——《稼軒長短句》

這個長調一開始就連用三個平收的句子,三句成一片段,顯得情調有些低沉。

可是接著又連用三個仄收的句子,四句成一片段,再在承轉處用一個仄聲字,領下四個整整齊齊的兩聯對句,就好像帶來行列整肅的兩隊人馬,飛奔上陣,和上面表示出來的前鋒隊伍互相呼應,軍容陡頓振作起來。

接著兩偶一單,三句成一片段,又化整肅為靈巧。

續作陣勢變化,前單後偶,也是三句成一片段,顯示雍容不迫的氣度,是適宜於豪放派作家馳騁筆力的。

過片連協兩句,顯示格局恢張,也使情調驟見緊湊列;下面全同上闋,是構成整體的壯闊氣象。

沒有宏偉開朗的才略襟抱,是很難運用得恰到好處的。

還有韻位相隔過遠,要靠善於換氣才能掌握它的音節態度,用來表達纏綿委婉而又緊張迫促的心情,也就是運用“潛氣內轉”的手法來處理這個特種聲韻組織,是要用暗勁的。例如《八六子》:

倚危亭,恨如芳草,萋萋鏟盡還生。

念:柳外青驄別後,水邊紅袂分時,愴然暗驚。

無端天與娉婷,夜月一簾幽夢,春風十里柔情。

怎奈向、歡娛漸隨流水,素絃聲斷,翠綃香減,那堪片片飛花弄晚,濛濛殘雨籠晴。

正銷凝,黃鸝又啼數聲。

——秦觀《淮海居士長短句》

這上半闋開端以三字短句起韻,接著兩句一協,於諧婉中見緊湊,有人推為“神來之筆”,其實是善於掌握這個曲調的聲情關係。

接著用一個去聲“念”字緊束上文,提領下面兩個六言對句和一個四言單句,成一片段。

因為末了兩句連用平收,驟轉低沉,就把末句作成“去平去平”的拗句,使它振起。

過片亦緊接一韻,又用兩個六言對句,收尾平仄遞用,顯得和婉中有緊促。

接著用“怎奈向”和“那堪”等五個虛字作為轉筋換氣的關紐,插上一個六言單句,兩個四言對句,兩個六言對句,一共五句才安上一個韻位,表示情緒的越來越緊,恨不得把千言萬語一氣吐出。

但這緊湊的節奏,非得換氣,是唱不下去的,所以這五個虛字也就表示著可使作者便於把握這“潛氣內轉”的手法。

接著一個三言短句,緊跟一個“平平去平去平”的特殊句式,連協兩韻,藉作收束,使一點痴情驟然驚醒,情景雙融,聲辭諧會。

這藝術手法是值得我們深入體味的。

仄調長調的激越與深沉

該用仄調的長調,一般也多是以隔句押韻或三句一協為準則的。例如《念奴嬌》:

大江東去,浪淘盡,千古風流人物。

故壘西邊,人道是:三國周郎赤壁。

亂石崩雲,驚濤裂岸,捲起千堆雪。

江山如畫,一時多少豪傑。

遙想公瑾當年,小喬初嫁了,雄姿英發。

羽扇綸巾,談笑間、強虜灰飛煙滅。

故國神遊,多情應笑我,早生華髮。

人間如夢,一尊還酹江月。

——《東坡樂府·赤壁懷古》

野棠花落,又匆匆過了,清明時節。

鏟地東風欺客夢,一枕雲屏寒怯。

曲岸持觴,垂楊繫馬,此地曾輕別。

樓空人去,舊遊飛燕能說。

聞道綺陌東頭,行人長見,簾底纖纖月。

舊恨春江流未斷,新恨雲山千疊。

料得明朝,尊前重見,鏡裡花難折。

也應驚問,近來多少華髮?

——《稼軒長短句·書東流村壁》

這個長調的音節是激越高亢的。

它的句讀安排一般以辛作為標準。

它之所以聲情激壯,一由整體韻腳,只上下闋兩個四言偶句,一個五言單句,構成一個片段,用了一句平收外,其餘全用仄收,就自然顯示音節的拗怒;二由所用韻腳,一般選用短促的入聲韻部,可使感情儘量發洩,不帶含蓄意味。

但從整體的韻位安排上來看,是相當勻稱的,因此能夠取得拗怒與和諧的矛盾的統一,適宜表達激壯慷慨的豪邁感情。

它那調名的由來,就是有取於唐明皇時女高音歌唱家念奴足夠壓倒一切噪音的高調。

據王灼說:“念奴每執板當席,聲出朝霞之上。

今大石調《念奴嬌》,世以為天寶間所制曲。

”(《碧雞漫志》卷五)這就說明這個長調的聲韻安排,是要符合曲調中的高亢音響的。

又如一般豪放派作家所共愛使用的《賀新郎》:

綠樹聽鵜鴂。

更那堪、鷓鴣聲住,杜鵑聲切。

啼到春歸無尋處,苦恨芳菲都歇。

算未抵人間離別。

馬上琵琶關塞黑,更長門翠輦辭金闕。

看燕燕,送歸妾。

將軍百戰身名裂,向河梁、回頭萬里,故人長絕。

易水蕭蕭西風冷,滿座衣冠似雪。

正壯士悲歌未徹。

啼鳥還知如許恨,料不啼清淚長啼血。

誰共我,醉明月?

——《稼軒長短句·別茂嘉十二弟》

湛湛長空黑。

更那堪、斜風細雨,亂愁如織。

老眼平生空四海,賴有高樓百尺。

看浩蕩千崖秋色。

白髮書生神州淚,盡淒涼不向牛山滴。

追往事,去無跡。

少年自負凌雲筆。

到而今、春華落盡,滿懷蕭瑟。

常恨世人新意少,愛說南朝狂客,把破帽年年拈出。

若對黃花孤負酒,怕黃花也笑人岑寂。

鴻北去,日西匿。

——劉克莊《後村別調·九日》

這一長調的韻位安排,除上下闋第四韻的單句為全篇筋節,連協兩韻,較為緊促外,餘並隔句一協,是合乎諧婉法則的。

但全闋無一句不用仄收,而且用的韻部又屬短促的入聲,因而構成拗怒多於和婉的激越情調。

比起《念奴嬌》來,此調更適合抒寫英雄豪傑激昂奮厲的思想感情。

雖然這兩個長調在宋人已多改用上去聲韻部,一樣也適於表達清壯情調,但會略轉沉鬱一路,和《摸魚兒》差相彷彿。

關於《摸魚兒》的音節,是屬於“吞嚥式”參閱梁啟超《中國韻文裡頭所表現的情感》,刊於《飲冰室文集》的,已在第三講中提到過。

它所以適宜表達哽咽情調,除了句法上的參差變化安排得很恰當外,它的主要關鍵,還在上下闋的腰腹,以一個三言短句、一個上三下七的長句和一個四言偶句組成,而且句句協韻,就格外顯出一種低徊掩抑、欲吞還吐的特殊情調。

例如辛詞上闋:“春且住,見說道、天涯芳草迷歸路。

怨春不語”和下闋:“君莫舞,君不見、玉環飛燕皆塵土。

閒愁最苦”等句,就是這個長調的筋節所在。

在連協三韻後,跟著把韻位轉入疏闊,變為三句一協,便感千迴百折,到此傾瀉不下,勉為含蓄,構成整體的幽咽情調,是夠使作者和讀者回腸蕩氣的。

像這一型別的“近”詞,適宜表達抑塞磊落的幽咽情調的,莫過於《祝英臺近》:

寶釵分,桃葉渡,煙柳暗南浦。

怕上層樓,十日九風雨。

斷腸片片飛紅,都無人管,倩誰喚、流鶯聲住?

鬢邊覷,試把花卜心期,才簪又重數。

羅帳燈昏,嗚咽夢中語:

是他春帶愁來,春歸何處?

卻不解、將愁歸去?

——《稼軒長短句·晚春》

採幽香,巡古苑,竹冷翠微路。

鬥草溪根,沙印小蓮步。

自憐兩鬢清霜,一年寒食,又身在雲山深處。

晝閒度,因甚天也慳春,輕陰便成雨。

綠暗長亭,歸夢趁風絮。

有情花影闌干,鶯聲門徑,解留我霎時凝佇。

——吳文英《夢窗詞集·春日客龜溪,遊廢園》

這一“近”詞的聲韻組織,無論從句度長短和韻位安排上,都是煞費經營,極盡奇偶相生、低徊掩抑能事的。

上下闋都用上了三個平收的句子,和仄收的句子互相參錯,構成剛柔相濟的聲容之美。

而在某些句子中的平仄安排,略作拗怒,有如“煙柳暗南浦”,“十日九風雨”,“才簪又重數”,“哽咽夢中語”等,都作“平仄仄平仄”或“仄仄仄平仄”,在每個句子的中心顯示激情,接著換上一個諧婉的四言和六言平句,緊跟情緒的發展,由隔句一協轉入三句一協,使在低徊欲絕的情景中,更作千迴百折、迴腸蕩氣的怨抑悽調,是最值得深入體味的。

慢曲中複雜的韻位與感情關係

談到宋代深通音律的作家,如柳永、周邦彥、姜夔等所創作或愛選用的慢曲長調,它的韻位變化跟著外境轉換和感情起伏為推移,那就更為複雜得多了。茲更舉例略加說明如下:

(一)《長亭怨慢》:

漸吹盡、枝頭香絮,是處人家,綠深門戶。

遠浦縈迴,暮帆零亂,向何許?

閱人多矣,誰得似、長亭樹?

樹若有情時,不會得、青青如此!

日暮,望高城不見,只見亂山無數。

韋郎去也,怎忘得、玉環分付?

第一是、早早歸來,怕紅萼、無人為主。

算空有並刀,難剪離愁千縷。

——《白石道人歌曲》

(二)《六醜》:

正單衣試酒,恨客裡、光陰虛擲。

願春暫留,春歸如過翼,一去無跡。

為問花何在?夜來風雨,葬楚宮傾國。

釵鈿墮處遺香澤。

亂點桃蹊,輕翻柳陌。

多情最誰追惜?

但蜂媒蝶使,時叩窗隔。

東園岑寂,漸蒙籠暗碧。

靜繞珍叢底,成嘆息。

長條故惹行客。

似牽衣待話,別情無極。

殘英小、強簪巾幘。

終不似、一朵釵頭顫嫋,向人欹側。

漂流處、莫趁潮汐。

恐斷紅、尚有相思字,何由見得?

——《清真集·薔薇謝後作》

(三)《夜半樂》:

凍雲黯淡天氣,扁舟一葉,乘興離江渚。

渡萬壑千巖,越溪深處。

怒濤漸息,樵風乍起,更聞商旅相呼,片帆高舉,泛畫鷁、翩翩過南浦。

望中酒旆閃閃,一簇煙村,數行霜樹,殘日下、漁人鳴榔歸去。

敗荷零落,衰楊掩映,岸邊兩兩三三,浣紗遊女,避行客、含羞笑相語。

到此因念:

繡閣輕拋,浪萍難駐。

嘆後約丁寧竟何據?

慘離懷、空恨歲晚歸期阻,凝淚眼、杳杳神京路,斷鴻聲遠長天暮。

——《樂章集》

《長亭怨慢》是姜夔的自度曲,所謂“初率意為長短句,然後協以律”的。

它的音節態度,於清勁中見峭折,亦復搖曳生姿。

《六醜》是周邦彥創作的犯調。

據周密記邦彥自稱:“此犯六調,皆聲之美者,然絕難歌。

昔高陽氏有子六人,才而醜,故以比之。

”(吳衡照《蓮子居詞話》卷一引《浩然齋雅談》)它的整個音節之美,顯示於韻位的疏密遞變和句式的奇偶相生,欲斷還連,千迴百折,而又一氣貫注,搖筋轉骨,極諸變態,其藝術性的絕特,也是清真創調中所罕見的。

《夜半樂》傳為唐人舊曲。

據段安節《樂府雜錄》稱:“明皇自潞州入平內難,半夜斬長樂門關,領兵入宮剪逆人,後撰此曲。

”(《碧雞漫志》卷四引)由此說來,這該是一套武舞曲,所以象徵開闔變化的陣容,而又於一氣驅使的格局中,備見激壯蒼涼、縱橫排奡奡音傲,排奡:文筆矯健的雄傑姿勢。

雖然柳永用來抒寫羈旅行役之感,而偉岸奇麗的格局,還是可從音節態度上想像得之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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